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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三月下扬州唐代诗人为何钟爱漫游

开元十六年(年)阳春三月,长江两岸,烟花烂漫。李白伫立在鄂州(今武昌)黄鹤楼之上,目送好友孟浩然的船帆,顺江东下,渐行渐远渐小,渐渐融化在碧水青天之间。孟浩然此行,是漫游扬州。在唐人的世界里,漫游,是如此的美丽和富有诗意。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似乎是天下读书人向往的目标,中国古时学富五车、学养深厚的大家,莫不如此。但在各朝代的文人墨客中,唐代诗人的群体性漫游,以及通过漫游创作的诗词,更是中华诗词宝库中的独特一景。那么,唐代诗人为何钟情于漫游呢?这与当时的社会背景、社会条件和个人的追求有关。

漫游是为了干谒

干谒,是为了某种目的的请见,具体说是诗人们为了推销自己而登门求见在社会上、政治上、文坛上有地位的名流,干谒的目的是求名、求仕,求名流的赞誉、举荐。诗人们通过这种方式创作的诗作也叫干谒诗。

唐代入仕之途,主要是科举,其次是征辟。但有些士人不屑参加科举,或者参加科举未被录取,他们只有希望通过征辟由布衣直接致身卿相,干谒——就成为了唐代诗人们进仕的主要途径。唐李冗《独异志》中记载,陈子昂居京师十年,不为人知,东市有人卖一胡琴,开价百万,豪贵们传观,无人能够鉴定。子昂走出人群说:“我愿出百万来买。”众人惊问:“做何用?”子昂说:“我会用这乐器。”有人说:“能让我们听你演奏吗?”子昂答:“我住宣阳里,已准备好酒,明日恭候,希望各位光临,也希望各位邀请知名人士光临,真是幸会。”次日早晨,集会百余人皆当时著名人士。子昂大张宴席,具备珍馐。食毕,捧起胡琴,说:“蜀人陈子昂,有文百卷,奔走京师,碌碌无为,不为人所知。这乐器是贱工之事,我怎能留心呢?把胡琴扔在地上,抬出文卷两案,遍赠与会者,一日之内,名声传遍京师。于是陈子昂被建安王武攸宜辟为记室,后来官拜拾遗。这个故事本身是否真实,可以不论,就其反映了当时求名、求仕的风气来说,则具有真实性。

士子获得地方长官的器重,可以辟为佐吏。佐吏不论出身,即使没考进士,也可以应聘,在一定条件下,还可推荐到朝廷任职。史书真实记载干谒最成功的人和诗,非属孟浩然不可。《旧唐书孟浩然传》载:“开元二十五年,张九龄镇荆州,署为从事,与之唱和”。孟浩然给张九龄写了一首《临洞庭湖赠张丞相》,期望得到张的引荐,结果一举成功。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开元二十二年(年),李白去拜见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韩朝宗,朝宗以提携后进著名。李白说: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为什么呢?难道不是因为奔走君侯门下,一经赞誉,便声誉十倍吗?愿君侯使我能够脱颖而出,并自称“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与韩荆州书》)干谒求名,李白这是现身说法了。李白这样抱负远大的人,当然不屑于作幕僚干谒求名,为的是名动人主,获得人主的征辟。李白后来由于玉真公主举荐,被玄宗征辟待诏翰林,他的征辟梦是成真了,不过李白毕竟有他人格尊严的底线,如他所说是“不屈己,不干人”,“平交王侯”,尽管这话多少有点自相矛盾。

在唐代,士子不以干谒为耻,名流亦乐于奖掖后进,如张九龄知遇孟浩然,贺知章赞誉李白,顾况赞誉白居易,这样的佳话很多。干谒虽是唐人风气,但贤者最终能超越于此流俗之上。李白后来觉悟了,所以写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磊落语。杜甫困居长安十年,也曾从事干谒,但他后来也觉悟了,所以写出了“独耻事干谒”之句。杜甫做官后,为政治道义而敢于廷争、弃官、不赴诏,终至飘泊以死,充分体现了士的自由独立人格。唐人青年时代的漫游,就其主流来说,还是为漫游而漫游,较接近诗的本质,重要的是,在以漫游为背景的唐诗里,咏唱祖国河山朋友情谊的诗篇,比干谒之诗毕竟更多、更好。唐人的漫游,当然还可以包括游学、宦游、探亲、访友等等。

漫游是为了创作

唐人的漫游,为的是游览天下名山大川,名胜古迹,历史遗迹,感受那里的风土人情。祖国的山河大地,历史遗迹,风土人情,在唐代的漫游诗中得以写照,成就了唐人的性情、灵气、诗才,也成就了唐诗。杜甫创造了一个新词——“壮游”,李白亦自称“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这些诗句都是从亲身经验中体悟出来的,包含了真情实感,使漫游诗竟占唐诗的一半以上。

李白写黄河:“黄河如丝天际来”(《西岳云台歌》)黄河,是多么的飘逸!“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公无渡河》),“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黄河,又是多么的气势磅礴!王湾写长江:“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次北固山下》),写出了长江浩瀚雍容的气度;杜甫写长江:“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写出了长江汹涌澎湃的气势。杜甫写泰山:“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望岳》)一脉青绿的山色,绵延齐、鲁两古国大地而未尽,多么神韵骀荡,又是多么气势磅礴!王维写终南山说:“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终南山》)写出了终南山的高远和游山的趣味。李白写秦岭蜀道说:“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写出了蜀道的艰险、高危和磅礴。孟浩然写洞庭湖:“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杜甫写洞庭湖:“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写出了洞庭湖那浩浩荡荡横无涯际的宏伟气魄。再看唐人写边塞:“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出塞》)王之涣笔下的玉门关,何等雄伟,又何等温柔、苍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王维笔下的大漠、长河,在落日的照耀下,是何等气派又是何等安详!“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岑参笔下西域的八月雪,是多么奇特,又是多么美丽!

再看唐人写各地的风土人情:“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营州歌》)高适所见的东北胡儿,粗犷豪迈;“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壮游》),杜甫所见的江南女子,秀丽温柔;“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李白面对淳朴好客的江北荀媪,满怀感激;“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新婚别》),杜甫目睹送郎上前线的河南新娘,感动难忘。神州大地,吾土吾民,各地的风土人情,在唐人的漫游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美好印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李白《夜泊牛渚怀古》),“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杜甫《蜀相》),遍布祖国各地的历史遗迹,先圣先贤的流芳余韵同样也在唐人的漫游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美好印象。

漫游是为了交友

唐人的漫游,一个主要的目的是为了结交天下之士,四海朋友。所以杜甫晚年回忆早年漫游,作《壮游》诗后,又作《忆昔》诗:“忆昔开元全盛日”,“天下朋友皆胶漆”。这如胶似漆亲密无间的友谊,大半是结交于漫游。李白诗集中大半是交游诗,交游人名多达二百多位。最令李白倾倒的朋友是前辈诗人孟浩然,二人之交,大约在开元十四年李白漫游安陆时,李白为孟浩然写了六首诗,“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赠孟浩然》),写出了孟浩然澹泊高洁的品格,超然尘外的风姿,和自己的一片景仰之情。文头提到的《送孟浩然之广陵》,则是用至深的友情,最优美的画面,为孟浩然送行。李白天生傲骨,可是对朋友却是这样真诚。

在此,重点介绍一下李白与杜甫的会面,并通过诗词相寄相交的感人情谊。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杜甫》中对二人会面的期待做了精美描写:

“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个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

李白与杜甫的会面,大约是在开元二十五六年的梁宋之游,参与者除李白与杜甫外,还有高适。杜甫当时有《赠李白》说:“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是指李白旅居洛阳二年,寻求出路,历尽世间尔虞我诈;又说“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是指李白本应为朝廷文臣,但不得志,便从世间脱身,从事寻幽访胜的漫游,对李白理解得多么深切。杜甫后来回忆说:“昔我游宋中……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遣怀》)难忘三人之间的诗酒之会、吹台胜游。天宝三年至四年间,三人又有齐鲁之游。杜甫当时作《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说:“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写出二人之间亲如兄弟的情分。杜甫后来回忆说:“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昔游》)又说:“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壮游》)难忘那一段裘马清狂的漫游生活,好不痛快淋漓。分别时,李白赠诗给杜甫:“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分别后,李白寄诗给杜甫:“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李白对比自己小十一岁的杜甫,感情是真挚的。那时李白早已名满天下,杜甫才三十四岁,他的诗歌还处在成长过程中呢。李白为最倾倒的前辈友人孟浩然写了六首诗,为无名后辈杜甫写了三首诗,可见他对杜甫的器重。

杜甫对李白,更是一往深情,终其一生,时间越久,怀念越深。“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冬日有怀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春日忆李白》),“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信今何如”(《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这些诗是安史之乱爆发前所写,写出了杜甫对李白的思念和问候。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为参与平叛入永王璘幕府,在唐室内部的皇权斗争中,永王璘被肃宗宣布为所谓的“叛逆”而加以镇压,李白也因所谓的“从逆”罪被下狱、流放。这段时期,杜甫也因疏救宰相房琯而得罪肃宗,经历了交付三司会审、贬谪,最后自己毅然弃官,漂泊秦州。尽管杜甫自己朝不保夕,可是关切李白却是刻骨铭心。“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不见》),是为李白的生死存亡担忧。“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天末怀李白》),是勇敢地为李白鸣冤叫屈。《梦李白二首》其二:“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是唐诗中最深情的诗篇。李白和杜甫之间的诚挚之交,真诚,生死不渝,故永远能感动人心。

漫游具备的有利条件

唐人的漫游,其中最重要的历史时期,是盛唐时期,那时唐朝国力空前强盛。唐杜佑《通典》载开元十三年(),米一斗十三文,青州、齐州(今山东益都、济南)五文,此后天下无贵物,两京米一斗不到二十文,面三十二文,绢一匹二百一十二文。东至宋州、汴州(今河南商丘、开封),西至岐州(今陕西凤翔),旅店商店夹路不断,酒食丰盈。每店还备有小毛驴出租,供旅客租乘,这种小毛驴走得特快,一会儿工夫就走数十里地,名叫“驿驴”。唐人说“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多半骑的就是这种“驿驴”。南到荆州、襄州(今湖北江陵、襄樊),北至太原、范阳(今北京),西至益州(今成都)凉州(今武威),沿途都有店肆招待商旅。《资治通鉴》唐玄宗天宝十二年(年)八月载:“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陇右(今甘肃一带)已富庶如此,全国可想而知。可见,开元天宝时期,唐朝经济极度繁荣,粮食布帛产量丰富,物价低廉,商业发达,道路畅通,行旅安全,为士子文人漫游提供了极大的便利,省去了很多花销。

那时唐朝版图也最为阔大。高宗总章二年(年),安东都护府治平壤(今朝鲜平壤);安北都护府治所在今蒙古杭爱山东端;交州都督府治交州(今越南河内);安西都护府治龟兹(今新疆库车),仪凤四年(年),移治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托马托克)。玄宗天宝十一年(年)时的版图,据《旧唐书·地理志一》载:

“唐土东至安东府(治辽西,今辽宁义县东南大凌河东岸),西至安西府(治龟兹,今新疆库车)南至日南郡(今越南广治省广治河与甘露河合流处),北至单于府(治云中,今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土城子)。南北如前汉之盛,东则不及,西则过之。”

这是中国自东晋南北朝分裂以来三百多年从未有过的统一局面,唐人的漫游,足迹遍天下。岑参到了北庭(今新疆吉木萨尔北破城子)、安西;王昌龄远到碎叶;王福畤(王勃之父)甚至远到欢州(今越南荣市)。初唐四杰之首的诗人王勃,曾万里赴交趾(今越南河内)看望父亲,王勃从老家河东龙门县(今山西河津县)万春乡(今山西万荣县通化乡)出发,一路访古会友,留下诗文佳作累累。九月,到达洪州(今江西南昌),应邀参与都督府宴会,即席做下了传世名篇《滕王阁序》。上元三年(年)秋,王勃由交趾返回,乘船渡南海时,遇飓风失事,不幸堕海惊悸而亡。越南河内人民为了纪念王勃父子,在当地建起了“王夫子祠”,千百年来香火不断,至今仍享有“福神”的美名。祠中有两副楹联,为越南大诗人阮攸所拟,一是:“座中尽是他乡客,眼底无非失路人。”用《滕王阁序》“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之典,道尽王勃父子去国怀乡失路之慨。二是:“信哉天下有奇作,久矣名家多异才。”是集陆游《寄溧阳周丞文璞》诗原句,写尽了王勃父子的传奇一生。

唐代诗人漫游天下,把读过的万卷书与行万里路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使唐诗“有奇气”。漫游,体现出了唐人的人生和精神况味,如果没有漫游的经历,唐诗也不会雄奇,更不会悠远的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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