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旅读视界,作者王竹宝
义县,辽宁省锦州市以北50公里的一个小县城,今天看来是广袤中华大地上极不起眼的一隅。从最近的省会城市辽宁沈阳出发,也需要3小时车程。
如果要给专程来这个称得上偏远的小城找一个理由,那必定是为了一睹这座距今年历史的巨大辽代建筑。
中国古建筑,在国人心中是陌生的。
这不仅是因为近两百年来全球化洗礼下,中国对西方生活方式的全盘习得,使木构古建为钢结构高楼所取代;
同时也因为建筑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向来不被要求具有永恒长存的属性,而更胜为一种道德观和规矩典制的体现,如同不同场合的服制,强调实用意义和身份的象征。
建筑,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居所,反映着一方土地上的处世哲学。
现代的人们越来越读不懂中国古建,正源自人们对这片土地上的先人生活方式的陌生。
了解和欣赏古建筑,便是一个重新捡拾起我们与祖先纽带的机会。
他与吸收和融合世界的新动向不但不冲突,甚至可以说是我们望向世界的先决条件——唯有记得来处,才能在激荡的文化洪流中保有精神之独立,扎根在自身的需求上寻求具有实在意义的创新,而不是如飘萍一般随波逐流,成为空泛的形式收集器。
于是,来到义县的理由变得充分起来:
如果要练习如何去欣赏一座中国古建
保存完好的奉国寺是再好不过的范本
往事
公元
奉国寺是现存最大的辽代大殿,恢弘的气势甚至盛于故宫太和殿,九五规制,皇家气派。
这样一座大殿,怎么会坐落在小小的义县呢?
公元年,正是中国的北宋,黄河以北的土地,是另一个王朝——辽的天下。
此时掌权的皇帝,正是那位与自己的母亲萧太后共同亲征北宋,并在宋家门口檀州与之订立“檀渊之盟”的辽圣宗,耶律隆绪。
澶州(又称澶渊,今河南濮阳)(图片来源:网络)
年辽与宋签订的这个盟约,约定宋每年向辽进贡,而辽则承诺不再来犯。这个盟约为分裂的中国带来了年的和平。
也正是这一次会盟之后,耶律隆绪开启了辽帝国的全盛时期,在年建中京,最终奠定了辽“五京”的格局。
而义县,古称宜州,位于中京以西,地位显要,又是耶律隆绪的母亲萧太后曾经生活的地方,因此得到契机敕建这座宏伟的皇家寺院。
后人评价这位辽代帝王,称其是一位接受汉族文化较深的统治者,在位期间大量吸收汉族王朝的理政经验,将远落后于汉族社会的契丹社会的改革进程大大提升。
而在治世的表象下,必定是这位帝王对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深刻理解。古人称其“道、佛二教,皆洞彻其宗旨”可见其汉文化修养颇高。
帝王对汉文化的这种认同,将在我们参观奉国寺大殿时再一次被印证。
大殿
殿,是一种中国古代建筑形式,常作为帝王居所或供奉神佛的建筑空间,作为古建遗存,殿的单体结构一般都是整个建筑群中最宏伟的。也正因为结构巨大,完好保存的几率很低。
庆幸的是,奉国寺大雄殿几乎得以完整的保留下来,成为奉国寺中唯一的辽代原构建筑。
如何看懂一座大殿的结构,在中国古建中需要去了解一套有趣的建筑语言。
“间”
古人用“间”作为外立面规格的丈量尺度。所谓“间”是外立面两根柱子之间的连接空间。
奉国寺大雄殿正立面
拿奉国寺举例,大雄殿就是一座面阔(正立面)九间(约50米),进深(侧立面)五间(约27米)的巨殿。
而9和5,在中国文化中向来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所谓九五之尊,足见大雄殿作为皇家殿堂的地位。
“高台”
高台在中国建筑中的使用可说历史悠久,最有名的高台例子当数唐长安大明宫的含元殿,台基13米,虽然已不复存在,依然能从时人“仰观王座,若在霄汉”的描绘中感受观者的震撼。
大明宫含元殿复原图(图片来源:网络)
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古建高台,常常被我们的眼睛忽视,但稍加观察便会发现,高台在建筑中“抬高”建筑物,形成一种仰视感和崇高感的作用非常重要,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材料——砖石,为木构建筑弥补了高度上的缺憾。
远观大雄殿
大雄殿台高3.2米,将整座大殿从林立的古树中抬升起来,远远便可望见硕然铺开的宏伟屋顶,令人第一眼则赞叹大雄殿与众不同的豁然气象。
“殿顶”
辽与宋,是承接唐而来的朝代,而大唐盛世,则将包括建筑在内的各种艺术形式推向完备的巅峰。
有趣的是,作为继承者,辽和宋的殿顶造型产生了偏好上的差异。
我国著名建筑家梁思成先生认为,辽人喜用庑殿顶,宋人喜用歇山顶,不同的选择恰恰是其民族性格的一个侧面反映。
(图片来源:网络)
悬山顶:一条正脊,四条垂脊,形制简单,等级较低。
庑殿顶:等级最高的屋顶样式,一条正脊和四条垂脊,又称五脊殿。
歇山顶:有九条屋脊,又称九脊顶,由一个悬山顶和一个庑殿顶上下叠加组合而成,等级略低于庑殿顶。
居于北方的辽人更偏爱简洁、雄浑的庑殿顶,更忠实的继承了唐代建筑“豪劲”的特点;
身处南方的宋人,则开始在唐人的基础上将歇山顶的精巧与优雅发挥到极致。
从今日观者的角度,我们当感谢辽代建筑的这种“忠实”,让我们得以一撇唐构的恢弘;
另一方面,我们也会发现,创新的能力来源于对传统深刻的理解,而刚刚接触汉族文化的辽,显然尚不具备这种创新能力。
古树掩映下,远远便能看到大雄殿巨大的庑殿顶。
与同为庑殿顶、面积更大的紫禁城太和殿相比,大雄殿殿顶坡度更加平缓,出檐更宽,视觉上产生了无边无际的蔓延感,古朴的青灰色瓦盖更显其厚重的分量。
甚至有人说,单凭眼观,大雄殿要比太和殿更加气势恢宏——这正是唐代建筑遗风的魅力。
故宫太和殿
斗拱/铺作”
铺作,是中国建筑独有的结构,既是形式上最精妙的建筑构件,又充分满足了木结构承托沉重屋顶的功能性要求,更为人熟知的一个名字是——斗拱。
千百年来,铺作的样式经历了复杂的演化,也因此成为建筑断代最直接的构件。
铺作位于立柱和屋顶之间,围绕建筑一周。在四角处称“转角铺作”,柱头上称“柱头铺作”,其余穿插在中间的称“补间铺作”。
构成一个完整铺作需要许多固定的构件,如同搭积木一样层层相扣,古人为这些构件一一取了名字,而最重要的四大类构件,也成了衡量铺作等级和为铺作命名的标准:
拱:形如弯弓,弓背朝下,两头朝上。
斗:在两拱间起连接作用,安装在拱的两头或中央,与拱彼此楔入。
跳:外立面的垂面上,相邻两斗之间的距离称为“一跳”。
一套铺作给人最直观的印象就是斗拱自下而上层层累叠,越往上拱越长,形成一朵绽放的花蕾。
这个大花蕾的最大“跳”数,就是描述一套铺作大小的等级单位:一跳称四铺作,以此类推,两跳称五铺作,三跳称六铺作……
杪:又称华拱,是拱的一种,也是唯一与外立面垂直的拱,它是将屋檐重量传递给立柱的最重要构件,是一组铺作的灵魂。
(下)昂:由杪承托的长条形构件,以杠杆作用配合一组铺作的支点平衡屋顶外檐和室内部分的重量。
由于杪和下昂的重要功能,他们也就成了铺作等级的又一命名标准。
按照这些标准,奉国寺大雄殿的转角铺作等级就可称为:七铺作双杪双下昂,在现存的铺作中等级非常高。
粗厚的一等材(中国古代木结构建筑中最大的型号)构成硕大的斗拱,有力的托举起大殿的屋檐,如上古神鸟的巨翼,神圣而雄壮。
“立柱布局”
现在我们走入这座现存内部空间最大的辽构,最不能忽视的是触手可及的粗壮立柱——他们与外立柱和屋顶枋梁共同构成一座中式建筑的骨架,同时也蕴含着古人对空间运用和空间审美的巧思。
一座中式建筑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外壳,他的空间设计须完全贴合建筑的用途。
大雄殿作为佛殿,最首要的用途当然是供奉和参拜,为了满足这两种用途,设计者们采用了较古法更为灵活的“减柱法”。
通常为了使支撑柱的受力均匀,建筑空间内的立柱是均匀排列的,出于安放7尊大佛的需要,大雄殿的中央一行立柱被去掉。
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操作,实际意味着立柱之上更复杂的梁架结构变化,从而在不均匀受力的情况下重新安排各部件的承重任务,保证屋顶坚实不摧。
聪明的设计者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营造法式》一书中记载了两种大殿构架法——殿堂式和厅堂式
殿堂式:内外柱等高,共同承托一根房梁。全部立柱上的铺作因此同高,形成“铺作层”。
厅堂式:内外柱不等高,内柱随屋顶坡度增高,因此房梁不连续,柱头的铺作也就不等高,因而没有铺作层。
大雄殿的设计者巧妙的将这两种架构法结合起来,支撑中央五间的六柱采用厅堂式,形成挑空,给巨佛安放提供了足够的高度空间。
梁架纵横交错,编织出一张长17米的精密巨网,在高达1米的纵深高度上圆满完成了屋顶的承重任务。
这是中国古代建筑力与美结合的最佳范例,如同一座建筑的中枢神经,成为它千年屹立不倒的毅力源泉。
为七佛量身定做的空间实现了佛造像与建筑的融合统一,使建筑中的每一个元素紧紧相扣,融为一体,焕发出神圣而持久的生机。
造像
义县当地及周边的人们,更常称奉国寺为“七佛寺”或“大佛寺”。每一个来过奉国寺的人都会欣然明了这些俗称的意义。
与建筑本身相比,宗教建筑中的造像往往才是一座建筑真正的主题,而作为世界最大的泥塑彩绘塑像群,奉国寺的七佛初次展现在人们眼前,其震撼程度不言而喻。
在大殿中央,“过去七佛”按成佛的顺序依次排列,以大约三层楼的高度扑面而来,居中央的毗婆尸佛高达8.6米。
(过去七佛:迦叶佛、拘留孙佛、尸弃佛、毗婆尸佛、毗舍浮佛、拘那含牟尼佛、释迦牟尼佛)
这些千年前的辽代原塑,拥有同一张面孔,同样的坐姿(跏趺坐),以不同的手印区别身份。
虽然头脸与胸间铺满尘衣,依然难掩华美的服饰、繁复雕镂的背光、绚烂的色彩。
佛塑的安排充满着文化融合的意味:
唐代造像法相庄严的特征被忠实的继承,代表着契丹文化对中原佛文化的接纳;
而北方民族“人王即法王”的传统观念则体现在七佛同现的布局上,分别对应了从建造者耶律隆绪向前追溯的7位契丹人王。
如果说七佛的伟岸最令观者震撼,那么七佛身边的14位胁侍菩萨则以其近乎绝对的美征服观者。
在佛学世界中,菩萨是更接近于人的化身,是沟通佛界与人界的桥梁。
造像中的菩萨因此往往不用像佛像一样严格遵守统一的规制,神态各异,身姿灵动。
大雄殿中的胁侍菩萨均呈侧身站姿,无一直面观者,他们手持佛七宝和各种法器,或虔诚仰望大佛,或含笑关切着人间,目光炯炯,神态自若。
其中一件手持降魔杵与摩尼宝珠的菩萨上身前倾,右肘后曲,侧身倒向身边的大佛,头部以一种尽现天真的角度仰着,肩部与背部的雕造与上色均肉感真实,最为生动。
胁侍菩萨成了庄严大殿上最柔和的一抹亮色,给予观者最温暖的关照,世俗的美中杂糅着优雅的神性,牵引出精神上的提升,令人不自觉的升起爱意与崇敬。
除了大佛和胁侍菩萨外,两边身高3.5米、威武的天王像,以及大佛莲座下栩栩如生的神兽,也同为辽代原构(部分修复中),这些雕塑构成一个完整的佛教雕塑群,这也许是我们最接近一座完整“唐代”皇家佛殿的机会。
壁画
这是大雄殿中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艺术品,却也是最难得的艺术遗存。
古代中国建筑讲究雕梁画栋,如今我们却几乎无法一见千年前栋梁上的彩画。
大雄殿数不清的梁架上,总面积0平方米的辽代彩画幸运的躲过战火与翻建,飞天与彩凤齐飞,奇花异草飞蔓,堪称辽代建筑彩画之最。
其中42幅飞天彩画最为精彩,几乎可作为飞天彩画研究的范本。
飞天婀娜的身姿、绵长的飘带,沿着梁枋纵向铺开,达成材料与绘画的完美结合,与欧洲教堂中的天顶画功能如出一辙。
——本该在空中飘舞的飞天出现在建筑空间的制高点,营造出完整而立体的佛国世界。
(图片来源:网络)
除梁枋彩画外,左右两墙通高铺满辽代佛像壁画,共10幅,使这座辽代第一大殿成为集建筑、雕塑、绘画艺术于一身的不朽之作。
建筑群
中国的古建筑通常以建筑群的形式出现,平面布局和建筑群的规模是衡量身份地位与礼制的重要准绳。
遗憾的是,我们已经无法看到奉国寺的原貌,除了大雄殿之外,奉国寺的其他建筑都是晚近时期修复增补的,格局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
我们只能通过想象还原元代以前规模宏大,洞阁林立,僧房齐具的皇家气象。
也只能通过同时期同类的建筑,想象奉国寺曾经的建筑核心——尺寸远超独乐寺观音阁的宏伟高阁。
独乐寺观音阁
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千年建筑至为罕见,更难及全貌。
他们仅仅拉开了中国建筑史面纱的一角,就已经流露出令人心驰神往的魅力。
在详细参观诸如奉国寺这样的古建筑时,一种天然的对中国文化中美的理解浮现出来,无须转译,仿佛沉睡已久的精神重新注入血液。
建筑与民族基因的联系不必多言,相信每一个亲临此处的人,都能真切的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