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满雪花的小路如同洁白的带子,一直向前方伸展。小路的尽头是一片石头山,石头山下渐次凹下去的地形,如同两个大瓷盆,大瓷盆仿佛包豆馅似的包裹着拥有同一个村名的两个村庄。上面的“大瓷盆”叫“坡顶”,下面的“大瓷盆”叫“坡底”,那里便是我的故乡。
又一次踏在回乡的路上,那条小路在我脚底下延伸,此时已撒满了雪花。母亲说,房子都铲平了,你还回去做啥?是啊,回来做啥?一时之间,我竟然找不出一个理由来告诉母亲我要回故乡去看看。回家还需要什么理由呢!尽管没有一丁点儿的由头,我仍然是回来了,又走在了故乡的小路上。
我不止一次走过这条小路,从小时候上学到长大后工作、离家,数十年来,这条小路如烙印一般刻在我的心上。雪花还在头上飞舞着,鹅毛似的,大片大片地往下落。都已经开春了,还下雪,北方的雪就是多。若是父亲活着,这时一定会高兴坏的。每年冬季和打春他都盼望下雪,他说冬天下几场大雪,细菌呀、病毒呀都就给冻死了,庄户人家里虽然清冷些,也不容易感冒。开春儿下几场大雪,地里的墒情那就好到没的说。所以,父亲盼下雪,村子里的庄户人都盼下雪。作为小孩儿,我们也盼。
童年的时候,故乡的雪土格外大,一场雪稍微消融,另一场就又来了,地面上的积雪经过来来往往的脚踩踏,很瓷实。
那一年,雪花漫舞,撒满大地,我们几个孩子手拉着手去上学。呼呼的北风卷着白毛雪铺天盖地的刮来,裹挟着我们一个个单薄而弱小的身子。我们紧紧地拉着手,排成个“一字”,才不会被风刮跑。就在这条小路上,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走着。虽然拉着手,但仍然会被风雪刮得东倒西歪。那天,本来我是不想去念书的,可是父亲说,一冬天可要下雪哩,你总不能天天不去念书呀?爹给你缝好了狗皮帽子,还是双耳朵的呢!戴上一点都不冷,去吧去吧。不念书,以后要吃大亏呢!
当我们几个孩子到了学校时,已经滚得浑身是雪,不成个模样。我把狗皮帽子严严实实地系起来,哈气与鼻涕结成了冰溜子挂在帽带上,手冻得都是麻木的。老师一边给我们搓手,一边让我们跺脚,一个劲儿地说:“这以后要是念不成书成不了气候,这罪可就白受了!”
对于孩子们,老师的话就是不可改变的真理。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有读书的机会,我都不放弃;只要有书读,让我做什么都行。比如去山里放牛,去野地里割草……诸如此类的农活,我都不在话下,关键是我可以在歇息的时候从怀里掏出来书本来读。可是好景不长,父亲终究是病得越来越严重,一日三顿离不开喝药。家里愈发窘迫了,二妹直接离开了校门,每日和母亲做针线。我和哥哥只能有一个继续读书,上大学。
哥哥和我用自行车推着我的一卷行李,悄悄地从学校西门出来的时候,天上正飘着雪,同学们在上晚自习。40里的路程,我们两踏雪而行。我一步步回首,看一眼再看一眼我们的“四中”。哥哥说,快走吧,别看了,回家的路还远着哩!
“四中”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在白茫茫的飞雪中。直到后来,哥哥大学毕业、成家立业,他们一家住在繁华的大城市里,孩子们接受着良好的教育,我才发现我当初的决定真的挺伟大。毕竟,父亲去世之后,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跟村子里的女孩子一样,我彻底离开了校门,就在那个雪花漫天盛开的夜里,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偷偷摸摸地离开了我的学校。父亲把我的冰车从南房里拿出来,搁在我跟前说:“不爱做针线就去冰上遛遛,庄户人一大茬哩,以后谁也差不了!苦寒是暂时的,好日子在后头呢!”我二话没说,抱起我的冰车,拿上冰戳,往河沟里奔去。
我从小爱在冰上野,父亲就找来两根较粗的木棒,锯下来一尺半长的两截,将一面用菜刀劈得平平的,然后分别钉上去两根铁条,最后再用木板将两根木棒连在一起,给我做了个大冰车。所以,我练就了一套娴熟的滑冰技术。我一口气跑到河边,宽阔的冰面像一面闪着光的大镜子,清澈透亮。我把冰车抱在胸前,在冰面上往前跑几步,然后猛地扑倒,整个身子趴在了冰车上,冰车便顺着下坡飞快地滑去。我用两根冰戳分别在冰车两边划,以此来拉动冰车快速滑行并掌握方向。我把双腿翘起,双手伸平展开,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一样在我们那个山沟里的冰上飞翔!
直到日头跌进西山沟里,呼啸的寒风从耳畔“嗖嗖”刮过,我的心才渐渐安静了。洁白的冰面像一条无限延长的带子,夹在绵延起伏的群山之间,没有尽头。山是白色的,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上面是洁白的树挂,纯洁而美丽。我再也滑不动了,坐在冰车上,望着眼面前整个洁白的世界,我想父亲的话应该是对的。苦寒的日子只是暂时的,我们虽然离开了校门,但我们还有脚下的土地。那一瞬间,我忽然间就觉得自己长大了。我想,生命的旅程中,大概总有那么一段路是不好走的,需要我们一家人互相帮衬着、彼此温暖着,满怀希望地走下去,才能有更好的未来。
所以后来,我一直牢记着父亲的话,在农忙之余去读一些书籍。三十年过去了,我一直认为,我用书本给自己营造了一个真实而虚拟的世界,铜墙铁壁,牢不可破。没有人知道我这个魅力无穷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的父母也不知道。我不需要有谁知道,我在这样的世界里乐此不疲,也许,这便是我一生的宿命吧。
如今,父亲生活过64年的故乡被列为易地搬迁村,父亲虽已去世十余年,但父亲的话连同那个飘雪的季节随着年龄的增长被压缩一个梦,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去了的,再也不会回来,比如父亲,比如童年。
在岁月的长河里,我们赶上了一个全面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的伟大历史时代。我们的祖国,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天天走向繁荣,走向昌盛。从城市到乡村,人们在与自然和谐共生,人类开始利用与开发大自然的天然优势,来装点、丰富自己的故乡,来带动故乡的经济活起来。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冰雪不再冷清,青山不再寂寞,蓝天白云碧水,就连那细雨和风都在体现着它们的价值。无论春秋冬夏,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景致,使得多少南来北往的游客在我的故乡——张家口这片土地上驻足,倾听林海涛声,追踪历史脚步。
站在故乡的窑顶上,放眼四望,雪盖满了每一处曾经的院落,压断了树枝,将种种物体的外表掩住了。风刮得很急,雪花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四处飘落。漫天飞舞的雪片,使天地相接处融成了白色的一体,分不出哪里是地,哪里是天,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
不知何时,雪花渐渐小了,只有米粒儿似的小雪沫撒下来。夜色来临,此时此刻,故乡仍如一位慈爱的母亲,在这舞动的雪色里、在这雪花盛开的季节里,更加端庄、更加宁静。
作者简介
李桂芬,女,河北省张家口市尚义县人,中共党员,现供职于尚义县文化广电和旅游局,系中国散文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品散见报刊杂志,部分散文作品获省、市级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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