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京洛
01
自打上次的“鬼上身”案件后,秦函对光怪陆离的诡秘奇谈兴趣高涨。
看完六扇门类似的卷宗后,他还特意去书坊买回了不少记载这些东西的书册。
除了神秘怪异的故事,书里还有流传已久的民间习俗,譬如纸人,冥婚之类的,当做消遣看也是不错的。
这一日,翰墨书院的桑夫子见近来天气和暖,惠风和畅,便说第二天要带些学子出门踏青,顺便讲学。秦函也在随行之列。
临到出门时,林汐给儿子简单收拾了一下包袱,想了想,又往里面塞了几张银票。
“对了,宋骜那小子也一起去吗?”她顺口问了句。
“去啊,不用拘在书院里读书,这种机会他才不会错过呢。”秦函一边说,一边把小包袱牢牢背在身上。
林汐问起的宋骜是长宁侯独子。长宁侯常年镇守蜀中,宋骜一直随父亲待在那儿,两个月前才被送进翰墨书院教养。
宋骜虽比秦函年龄大,但因入学时连《论语》都没读完,所以最后被分去了秦函所在的学堂。他性子跳脱,又喜武厌文,一开始,并不耐烦坐在学堂里听人讲经,仗着自己有武功在身,时常逃课。
然而,无一例外都被负责管教他的夫子抓回来了。
在翰墨书院执教的夫子,可不是私塾里的文弱教书先生,都是严格按照君子六礼的标准选出来的。礼、乐、射、御、书、数,都得样样精通。
甚至还有好几位擅长剑术,据说是在长期镇压学生的过程中锻练出来的。
在认清夫子们的实力后,宋骜只好认命消停,老老实实待在书院里念书。但他确实不是个读书的料,毛笔杆子都快被他咬碎了,课业依然写得一塌糊涂。
刚好坐在他前面,时常被他骚扰的秦函只能常常“拔刀相助”,加上秦家和宋家是有些七弯八绕的亲戚关系在的,一来二去,两人就这么混熟了。
半柱香后,秦函走到东城门外,一抬眼,便瞧见了一个身穿织银锦袍,无比扎眼的人。
“哎呀,小函函,你可算来了。”宋骜收起手中装模作样的折扇,吊儿郎当地凑过来。
“小函函”三个字,被他喊得抑扬顿挫,一波三折。秦小公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别过脸去,表示并不想搭理他。
随后又有几名学子到了,桑夫子点齐人数,一行人朝京郊的方向而去。
正是四月时节,草长莺飞。阡陌纵横的田埂边,已过古稀之年的桑夫子缓步在前,很应景地讲着《论语?先进》篇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秦函专心听着,忽觉脸上几点沁凉,抬头一看,稀疏的雨点相继从天上落下,骤起的大风吹得田间禾苗左摇右摆。
他担忧风雨变大,到时即便有伞也不见得能遮掩多少。桑夫子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万一受寒就不好了。
左右张望一番,秦函发现前面有个土墙围住的小院,便提议道:“夫子,咱们去避避雨如何?”
不等桑夫子说话,宋骜已经上前几步,敲响了院门。院中无人应答。
宋骜趴在门缝上,向内窥去,正想喊一嗓子问有没有人在。这时,一张惨白诡异的脸闪现在他眼前。
02
隔着一张薄薄的门板,宋骜猝不及防,几乎和这东西脸贴着脸。他一口气噎在胸口,只觉头皮发麻,背后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直到秦函从后面拍了他一下,宋骜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随即捂着心口往后急跳数步,发出一声惨叫。
“先人板板哎,有鬼啊!”宋骜吓得把蜀地的土话俚语都喊出来了。
见他蹦得跟只刚下油锅的活虾一般,秦函无语扶额。有时候他真不知道,宋骜比他大几岁的年纪究竟长到哪里去了。
其他学子听了宋骜的话,下意识往后退开了些。
看见其他人的反应,桑夫子摇摇头,捻着自己的白胡须,不慌不忙道:“宋小侯爷,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里面、里面……”宋骜惊魂未定,一时半会儿还捋不直舌头。
秦函绕过他,亦从木缝中向内看去,那张诡异的人脸顿时撞入眼帘。他心头猛地一跳,定了定神后,又仔细再看。
只见那张脸上瞳仁惨白,腮边两团浓浓的酡红,嘴角虽然在笑,但整张脸却僵硬得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秦函松了口气,回头对宋骜道:“就是个祭祀的纸人而已。”
话音刚落,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半,一个容貌平平,穿着细青布裙衫的姑娘走了出来。
那姑娘把方才倒在门扉上的纸人扶正站好,然后才看向秦函他们,问道:“你们是要买纸扎吗?”
秦函心想原来是个做丧葬营生的铺子。
桑夫子拱了拱手,笑得团团和气:“小姑娘,我们是翰墨书院外出踏青的师生,想借你这儿避避风雨,不知道方不方便?”
怕她不答应,秦函麻利地从小包袱里拿了张二十两面额的银票出来递给她。
那姑娘看了眼外面天色,云层黑厚,确是要下大雨的样子,又见他们一行老老小小,想了片刻,侧身让他们进去了。不过银票她没收,说只是避雨而已,没必要给钱。
院里除了她自己住的屋子和平日做活计的大堂,便只剩下一间堆放竹竿和白棉纸的房间可以容人。
学子们简单收拾了一下。桑夫子趁这时与那姑娘闲谈几句,得知她名唤欣娘,目前是一个人照看这间纸扎铺。
宋骜见院廊下全是扎好的纸马纸人,花花绿绿的,手艺十分精良,栩栩如生。但越看越让人觉得阴阴惨惨,瘆人得紧。
正想着,欣娘端了一壶热茶水过来,还拿来一些干麦饼招待他们。她道:“那你们在这儿歇一下,我手里还有些活,得去忙了。”
桑夫子客气道谢:“劳烦姑娘费心了,你自去忙你的吧,我们待一会儿就走。”
秦函包袱里其实有一包府中厨子做的精致糕点,加上也不怎么饿,便没去动盘子里的麦饼。他在屋里找了块碎石头,把那张二十两的银票折好,压在了窗台上。
适才一路走进来,秦函已经把这小院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矮矮的院墙是用最普通的黄泥抹的,而且砌的时候多半没掺米浆,不怎么牢靠。稍大些的雨点砸上去,便是一个浅浅的凹坑。
还有泡水用的茶叶,也不是什么好茶,细细碎碎的,连茶色都没泡出多少来。
方方面面,都表明这个欣娘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但她还是拿出东西来招待他们,而且方才也没要他的银票。
看在她为人不错的份上,总不能白占她便宜不是,还是付点钱的好。
03
雨势并未如秦函担心的那般变大,半个时辰后,天色反而放晴了。温煦的日光刺破云层,把整个院子都照得亮堂起来。
离开前,一行人正打算去跟主人家告别,却听见院门外传来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欣娘,你在家吗?”
欣娘正在编纸人用的竹条架子,听见声音后应了句,然后从大堂走出来,开了院门。
“胡婶,有事吗?”她问。
中年妇人手里拿了个空木壶,笑着说:“婶子家灯油用完了,过几天才有空进县城买,若你家有多的,就先借我点,到时候还你。”
欣娘点头道:“有的,在灶房放着,我这就去找。”
胡婶跟着她进了院子,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欸,涂玉海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真是好险啊,还好你没嫁过去,不然现在就得守寡了。”
欣娘翻找东西的动作一顿,随后垂下了眼。
胡婶没看见她的脸色,啧啧道:“也是涂玉海自作自受,当初他嫌弃你家贫,执意要退婚去娶曾家那寡妇,也活该他惹上命案。”
秦函耳朵一动,来到房门后,留心听了起来。
胡婶压根没想到院里此时还有其他人在,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听说县衙的判决书都下来了,说是今年秋后处决呢。”
“秋后,这么快?!”欣娘吃了一惊,“胡婶你从哪儿听到的消息?不会是谣传吧。”
“昨儿我回隔壁村娘家,听我在平义县做工的兄弟说的,不可能错。”胡婶说得斩钉截铁,“毕竟是杀人的罪嘛,许知县重视得很,这才这么快结案的。”
唠完这事,胡婶又换了个话题,道:“欣娘啊,你被涂玉海退亲有半年多了吧,该找个人嫁了。你父母都不在了,若是没人帮你张罗,婶子我帮你留意留意如何?”
接下来就是一大通的东家儿郎西家汉子,秦函没兴趣再听下去了。
欣娘似乎也有些抵挡不住胡婶的热情,连忙给她倒好灯油,半哄半推地把人送出门去了。
然而,胡婶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另一拨人。
为首之人一副大户人家管家的打扮,通身沉香色的纻丝衣衫,观之约莫三十岁上下,身后跟了好几个仆从。他一进门便问:“欣娘子,曾家要的纸扎都做好了吧?”
“曾家?那个胡婶刚刚是不是提到过什么姓曾的寡妇?”宋骜突然悄无声息地从秦函身后冒出来,“不会是同一家吧?”
另一个学子马上表示怀疑:“我觉得不会这么巧吧,撞了姓氏也不一定。”
秦函:“……”
敢情偷听墙角的不止他一个人啊。
桑夫子见状,轻轻咳嗽一声,示意八卦的学生们稍微克制一下。
04
那边,只听欣娘道:“都做好了,怕纸扎弄脏,我还用油布一一盖好了,史管家直接让人搬走就行。”
闻言,史管家往后招了招手,几个仆从鱼贯进入大堂,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抬纸扎,放在随他们一起来的马车上。
此时突然一阵风过,掀起了最后一个纸人头上垂盖的油布。秦函看清纸人的模样,目光突然凝住。
这个纸人是个仕女,做得很是讲究,梳着妩媚的灵蛇髻,耳垂明月珰,腕间绘着花纹繁复的金钏,连外面穿的纸衣都是灿然华服。
秦函猜想,这极有可能是按照死者本人的模样做出来的纸人,然而这并不是让他觉得惊诧的原因。他之所以注意到这尊纸人,是因为它被用朱砂点上了眼睛。
因为五官齐全,草草一眼看去,竟恍然有种见到真人的感觉。
秦函这些日子看那些闲书,了解到一些做纸扎的禁忌。
纸马不扬鬃,纸人不点睛,这是这一行里的老话。
据说是因为点了眼睛的纸人便完全有了人的皮囊和模样,然而内里却是空心的,所以容易招来没有身体的孤魂野鬼寄居。
秦函环视一圈屋檐下做好的其他纸人,双眼都是一片空茫茫的白色,没有瞳仁,可见欣娘肯定是知道这条规矩的。
那为何独独在这尊曾家的纸人身上破例?
秦函想不明白。
于是他尾随史管家,一路跟来了位于平义县的曾家。
当夜,月色明亮。秦函趴在后院最高那间屋舍的屋脊后面,一待就是大半夜,借着地势的便利,大半个曾家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又盯了一会儿后,他忍无可忍,转头看向趴在他身边,嘴里衔着根杂草的宋骜,皱眉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宋骜觑他一眼:“那你又来这儿做什么?”
秦函默默把头转回来,没吭声。
“你别以为我没瞧见,你白日见了那尊纸人后脸色就不对。”宋骜一脸兴奋,一个劲儿地追问,“你是不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了?不然干嘛半夜爬别人家的墙。”
秦函腹诽:你读书时不见这般孜孜不倦。
怕宋骜私自行动坏事,秦函便把纸人点睛的事挑挑拣拣给他说了一遍。
“什么?纸人回魂?!”宋骜蓦地睁大眼,下一刻差点踩着屋上的鱼鳞瓦片跳起来,好在秦函眼疾手快,把他及时摁下去了。
“小声点,你想把整个曾家的人都吵醒吗!”
宋骜心有戚戚,指着下方布置好的灵堂,小声问:“真的假的?”
秦函看着灵堂前在夜风中飞扬的白色灵幡,嘴角一歪:“自然是假的。”
上次的“鬼上身”案件后,他爹秦严就说过,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不过是人故弄玄虚罢了。所以那尊点睛纸人一出现,秦函就知道肯定有事情要发生了。
宋骜大大地松了口气,见秦函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巴巴地问开了:“看你查东西熟门熟路的样子,都你爹教你的吧。你平时经常跟他查案?查案是不是比读书好玩?要不下次你带我一起……唔!”
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秦函捂住他的嘴,指了指下面。
宋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厮躲过看守护院的巡视,轻手轻脚溜进灵堂,把里面那尊仕女纸人偷偷带了出来。
秦函和宋骜跟着小厮,一路上蹿房越脊,最后,看见他把纸人放进了西边的一间偏房里。
“有点意思啊。”宋骜摸摸下巴。
如果他俩没看见今晚这遭,那可不就是仕女纸人回魂,自个儿从灵堂跑出去了吗。
05
待在屋顶的这大半夜,秦函单是听曾家来往下人的闲话,就大致清楚了曾氏之死的来龙去脉。
曾氏,也就是胡婶口中的曾寡妇。她是曾家大小姐,两年前出嫁,没多久就守了寡,之后被家人接了回来。
曾氏刚过双十之龄,父母双亲不忍她空耗年华,有意为她另寻姻缘,几番相看人选,最后决定和涂家结亲。涂太公走得早,偌大家业都留给了儿子涂玉海。
曾氏虽嫁过一次,但生来雪肌云鬓,容貌冶艳。涂玉海贪恋美色,加上曾家陪嫁的嫁妆丰厚,他对这门婚事再满意不过。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婚仪的前三天,曾氏被人杀死在自家后花园中。
许知县接到曾家报案后,带着仵作衙役来现场勘查,最后将涂玉海定为了凶手。
至于查案细节是什么,曾家下人们便不甚清楚了。
不过,曾氏的命案已经过了堂,那平义县衙里就一定有卷宗。
只是离了他爹秦严,单凭秦函自己,是调阅不到官府案文的。既然走明路不行,那就只有溜进县衙偷看了。
秦函和宋骜寻了大半个县衙,才找到存放卷宗的屋子。
两人掀开侧窗翻进去,吹亮火折子,从收纳案卷的木架上一层一层找过去。
“小函函,在这儿,我找到了。”
秦函回头,见宋骜手里拿着一卷案文,挂签上写着“涂玉海”三个字。
他接过来展开一看:先是验尸格目,曾氏的死因倒是一目了然,金簪刺中咽喉而亡,死的时间约莫是当天晚上子时。
再看案文,上面写着许知县之所以判定涂玉海为凶手,是因为在曾家后花园的草丛中,发现了一个男子用的蓝白色莲花纹荷包。
用料讲究,刺绣精美,荷包最下端还坠了一枚翠色玉珠,刻着一个正楷的“海”字,正是涂玉海的贴身荷包。
一开始,涂玉海只肯承认那晚与曾氏私会过,后来经不住许知县频频提审用刑,才承认了杀人的罪行。
说是他因和曾氏起了争执,激动之下失手伤了人,那个荷包就是他仓皇逃走时不慎留下的。
宋骜从头到尾看完,忍不住道:“这上面写的挺清楚的啊,涂玉海自己都认罪了。”
“清楚吗?”秦函把卷宗按原来的顺序整理好,一丝不差地放回之前的木架,才道,“未必吧。”
从家境上看,涂、曾两家可谓门当户对,整个议亲过程一帆风顺,并无其他波折矛盾。
涂玉海半夜前去私会曾氏,曾氏也未以不合礼数为由叫来护院将他赶走,可见两人至少是看对了眼的。又是成婚在即,二人有什么理由争执伤人呢?
要么,是涂玉海的口供有问题,不排除屈打成招;要么,就是还有什么事情没被查出来。
这时,守夜更夫从县衙后院的墙外经过,梆子声远远透墙而来。秦函一口气吹灭火折,和宋骜照着原路翻了出去。
两个少年做了一晚上的梁上君子,走回街市上时已是天光破晓,便在城里随便找了家客栈休息。
06
一觉睡到晌午,客栈里迎来送往渐多,秦函被熙熙攘攘的人声吵醒了。
推门出去,宋骜比他先起来,此时坐在二楼靠近栏杆的地方,面前桌上放了几盘小食,一壶香茶,正边吃边往楼下张望。
秦函走过去坐下,“看什么呢你?”
宋骜把一颗虎皮花生扔进嘴里,然后朝楼下抬了抬下巴,“那些食客在议论曾家今日请道士上门驱邪的事。”
“请道士?”秦函心念一转,若有所悟,“因为那个纸人?”
“没错。”
事情是这样的。
今天本是曾氏出殡下葬的日子,一大清早,曾家的下人去灵堂添烛,发现放在最显眼处的那尊仕女纸人不见了。
按照此地习俗,那尊仿照曾氏相貌所做的纸人,是必须要放入死者坟地的。就在曾家仆从四处寻找时,一道惊惧的叫声从史管家住的偏房传了出来。
众人看见史管家神色慌张,连外裳都来不及穿,连滚带爬地从屋里跑了出来。
众仆从面面相觑,有好奇的进屋去看,一掀开帐帘,发现仕女纸人赫然躺在史管家床榻的内侧。纸人点了眼睛的面容活灵活现,透着股异样的诡异。
有人说这是曾氏不肯安心下葬,借由纸人回魂自己跑出了灵堂。
曾家不知纸人被挪动的真相,怕这场白事再有什么不妥,没有贸然出殡,还请了道士上门镇场。
秦函若有所思:“为什么偏偏是史管家的房间?”
宋骜坐直身子,低声道:“难道那个史管家有猫腻?”
秦函没接他的话,眼睛定定地看向楼梯口的方向,面色有些诧异。宋骜下意识循着他的视线转头看去。
楼梯口走上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
宋骜眨了眨眼,认出这人就是昨晚曾家偷纸人的那个小厮。
他仰着头,似乎在找房号,最后,停在最里面的那间房前,抬手敲门。
不一会儿,屋里人开了门,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小厮掂量了一下重量,收下后满意地走了。
从秦函他们坐的位置,刚好能看见屋里人的脸。
“……欣娘。”秦函皱眉,“又是她。”
作为被涂玉海退婚的前未婚妻,她的小动作未免太多了。
房门再次被敲响时,欣娘以为是店小二送饭菜来了。谁知开门一看,却是昨日才见过的两个少年。
秦函微微一笑:“欣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欣娘心中疑惑,试探问道:“两位小公子找我有事?”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秦函脸上笑意不变,“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搅和到涂玉海的命案里来?”
欣娘脸色一变。
她刚要开口否认,秦函却单刀直入:“是你用钱财买通了曾家小厮,让他把纸人放进史管家的房间。也是你,让他在曾府散布纸人回魂的传言。说说吧,你做这些究竟目的何在?”
宋骜在一旁鼓劲助阵:“就是就是,行事这般鬼祟,若不说出个缘由来,我们可要去县衙揭发你了。”
眼看抵赖不了,欣娘重重叹了口气:“两位,请进来说吧。”
07
仔细掩上门后,她回身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做这些事情,只是想救涂玉海而已。”
“涂玉海退了你的婚事,你却还要救他?”
宋骜先是觉得匪夷所思,转念一想,察觉自己好像抓错了重点,“等等,你说你想救一个杀人犯?!”
欣娘摇头道:“涂玉海不是杀害曾氏的凶手。”
秦函细观她神色,道:“你这般肯定,莫不是知道凶手是谁?”想到曾府的那尊纸人,他忽然心头一亮:“史管家?”
欣娘颔首:“没错,就是他!”
这件事,得从她进平义县买糊灯笼的白棉纸说起。
那日她采买完东西后,在城外一个路边的茶摊歇脚,茶摊位置偏,客人也少。背对她而坐的另一桌有两个男人在闲聊。
其中一个夸耀不久前接了个急活,说曾家的管家让他连夜去偷一个男人的荷包,给了两百两的酬银。另一个艳羡不已,连连追问谁的荷包这般值钱。
先前那人说,涂家的。
欣娘猜到两人多半是流窜的游盗,不敢久呆,匆匆喝完茶水,扔下几个铜板走了。
这些话她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听听就过去了。直到曾氏横死,许知县以涂玉海的荷包为罪证,欣娘才将前后的这些事串在了一起。
曾家的管家只有一个,那就是史管家。涂玉海是被陷害的。
她试着找过那日说漏嘴的两个盗贼,但他们早就离开了平义县。欣娘正在一筹莫展时,机会来了,曾家找到她,说要为曾氏定制陪葬的纸扎。
她明白,心虚的人总是害怕鬼神问责的。所以,她把纸人点上了眼睛,然后买通曾府小厮偷运纸人,做出曾氏借纸人回魂的假象,史管家果然被吓得不轻。
“然后呢,你打算一直用纸人吓他?吓到他良心受不了去县衙自首为止?”秦函觉得这主意不靠谱。
欣娘惭愧道:“我手上没有其他证据,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宋骜不明白了,“可你图什么啊,我们昨日可都听见了,涂玉海那般对你,你居然还要救他。”
要不是男女有别,他都想摸一下她的额头,看看发烧否。
欣娘语气平静,缓缓道:“我是看在过世涂太公的份上,才要救他的。”
涂太公和她爹是一个村里长大的,从小一起放牛,一起砍柴,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后来,涂太公不甘心一辈子种田,就去平义县给一个银庄掌柜当学徒去了,而她爹则接手了家里的纸扎铺。
涂太公为人上进,慢慢挣下家财,成了平义县有些头脸的富户。两家的差距越来越大,但涂太公和她爹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后来还定了娃娃亲。
欣娘记得那年她爹得了重病,是涂太公出人出钱出力,才为她爹多续了一年的性命。
这个恩情,哪怕在涂太公过世后,哪怕涂玉海为了能迎娶曾氏而悔婚,她都始终记得。
涂玉海锒铛入狱,旁支的叔伯兄弟都在等他死了瓜分家财,竟无一人出面为他奔走陈情。欣娘想,既然老天让她阴差阳错听到那些话,或许就是让她为涂玉海平冤。
可是她和涂玉海已经退婚,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她都没有资格进县衙为他出告。她又不通刑律,千思万想后,只找出个用纸人恐吓的办法。
秦函暗暗摇头,没有证人证词,这个案子根本翻不过来,定不了史管家的罪,自然也救不出涂玉海。
宋骜听完这背后隐情,很是佩服欣娘的重情重义,他用胳膊肘撞了撞秦函,“小函函,要不你想办法帮帮她呗?”
既是冤案,那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秦函学着他爹的样子沉吟片刻,心想反正都装神弄鬼了,那不防装得更彻底些。
秦函目光一溜,看向宋骜。宋骜被看得背后发凉,微不可查地离他远了些,“干嘛这么看我?”
秦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狡诈无比:“得麻烦你以势压人一下,拿出你长宁侯府小侯爷的身份,让许知县帮忙做件事。”
这还是他从“鬼上身”的案子里得来的灵感呢。
08
三天后,涂玉海头上套着黑布袋子,被押至刑场斩首示众,菜市口当天围观的人不少,史管家也在其中。
至此,曾氏的命案被县衙封档处理。而史管家和往常一样,照旧在曾府处理事务。
史管家在外面有一个宅院,是为了奉养母亲买的,为了更好地照顾她,便买了个手脚勤快的婢女回去服侍。
可这天,却发生了件怪事。史管家回宅看望老母,那个婢女为他奉茶时,突然双眼一翻晕倒在地。
史管家母子都吓了一跳。他们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婢女又一跃而起,瞬间变换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痛骂史管家杀害曾氏,还用自己的荷包栽赃嫁祸。如今阎王要以杀人罪叉他下油锅,他是特意从阴间逃出来找他索命的。
经过纸人一事后,史管家本就惊惧难安,现在又遇到涂玉海附身回魂,当即跪倒求饶。
“婢女”便说,只要史管家把害死曾氏的缘由写在冥纸上,供奉三天后,再用火烧了。阎王知道了真相,便会让他投胎转世,他也就不索他的命了。
话一说完,婢女再次人事不省,好一会儿才悠悠醒来。
史管家心神稍定后,问她记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婢女惊恐不已,说恍然间好像被一个恶鬼挟持了,她一再承诺会给他多烧纸钱,那恶鬼才同意放了她。
史管家心里越发不安,怕涂玉海再找他算账,他便把杀害曾氏的经过写了下来,想着反正是要烧掉的,也无妨。
然而还没等到三天后,那张相当于认罪书的冥纸便不翼而飞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史管家买回来的那个婢女。她根本就不是普通婢女,而是秦函花钱从戏班里请的一个女戏子,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演得史管家一愣一愣的。
那日被斩首的,也不是涂玉海,而是平义县衙的另一个死囚。
秦函把女戏子偷出来的认罪书交给了许知县,这才真相大白。
曾氏自守寡归家后,没多久便和史管家有了私情。后来她见涂玉海更加年少俊俏,就移情别恋了,一心想和他双宿双飞。
那晚涂玉海和曾氏私会后,史管家找到曾氏质问,曾氏不肯回心转意。他妒恨之下,拔下曾氏头上金钗,失手杀了她。
为了掩盖罪行,史管家连夜找到一个盗贼,拿到了涂玉海的荷包栽赃嫁祸。却没想到,那盗贼口风不严,惹出了之后的诸多麻烦。
一切尘埃落定,秦函和宋骜找了一辆顺路的牛车回京。
“你听说了没,涂玉海出狱后,知道是欣娘救的他,特意请了媒婆重新上门提亲,不过被欣娘拒绝了。”
宋骜双手枕在脑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秦函闲聊。
“拒绝了?”秦函问,“为什么?”
“欣娘说,涂玉海如今是念着恩情娶她。日久天长,若恩情淡忘,那时只怕嫌弃之心便会再起了,倒不如一别两宽的好。”
“这姑娘倒是难得的清醒。”秦函笑了笑,“不过,有你临走前折腾的那一通,现在登门跟她求亲的人只怕要踏破门槛了。”
原来宋骜感佩欣娘为人,一时兴起,让人刻了个“蕙质兰心”的牌匾,还加盖了许知县的官印,差人敲锣打鼓地送去了纸扎铺。
对于宋骜滥用他官印的行为,许知县缩在一边,安静如鸡。
他这次断案失察,造成涂玉海受不住刑罚而认罪蒙冤,本就有错漏。反正盖个牌匾也不是什么大事,赶紧把这两个小祖宗送走了事,能闭一只眼就闭一只眼吧。
“你说的没错,有了官府承认的好名声,欣娘日后定能嫁个如意郎君。”宋骜得意地大笑三声,觉得自己实在是做了一件好事。
秦函瞥见他喜形于色的样子,凉凉道:“桑夫子说了,针对那日踏青的讲学内容,每人回去后都要交一篇感想。你有那功夫嘚瑟,不如想想写些什么。”
“出来玩还要写感想?!”
宋骜捶胸顿足,随即用一张惨兮兮的脸对着秦函,“好兄弟,你写完了给我抄一下。”
秦函直接装作没听见。
“求求你了。”
“……不行,你别拽我!信不信把你踹下车去!”
天色渐晚,伴着夕阳的余晖,牛车搭着两个少年,慢悠悠地拐上了回京的官道。
-END-